和一般人的看法不同,在王斯維看來,她每日所照看的,不是好吃懶做、又臟又臭、僅供人宰割烹食的養殖動物,而是一群能治愈人的小動物,她在它們身上投射了真摯的情感。當她接生自己配的豬崽時她會很有成就感,做噩夢夢見自己養的母豬死了,也會為此心痛一番。
企業擴大的人才需求、現代化的工作環境和有競爭力的薪酬形成的拉力,及嚴峻的就業環境形成的推力,多種因素合力作用下,越來越多大學生人才流向豬企,應聘其中高層和基層管理人員,工程師和研發人員等,也有不少大學生下沉到養豬場一線。
近日,幾位有豬企養豬場工作經歷的95后大學生,講述了他們“養豬故事”。他們大多數覺得養豬場的工作是閑適輕松的,不像外人所以為的那般“不體面”,也都對自己的薪資待遇感到滿意。但也有人因養豬戀愛受挫:“一說養豬的人家就不愿意。”
湖南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博士生導師、大學生就業問題研究專家吳克明教授表示,大學生進入豬企是值得肯定和鼓勵的現象,是這些大學生在當前嚴峻就業形勢下的理性選擇。進入高等教育普及化階段后,大學生要調整自己的定位,把自己定位為一個有技能的普通勞動者,也要學會調整就業預期,不一味追求“體面”,最重要的是先有“業”。
01 大專為主,90后居多 有豬企碩士起薪18萬
“00后”王斯維是一名畜牧獸醫專業的大四專科學生,去年3月到7月間和好友一起在某豬企的重慶養豬場工作,成為一名分娩舍飼養員,每月7000的實習工資,讓她有“花不完”的零花錢。體驗過現代化的養豬工作后,她決意以養豬為業。
因一直以來都比較喜歡小動物,高考填報志愿時不知選擇什么專業的她,索性填了畜牧獸醫專業,去年經老師推薦到豬企工作,未曾“見過豬跑”的她,開始了每天追著豬跑的生活。她一開始只是為了在學習專業知識之余,打發假期的時間,但去了之后發現“豬豬是真的可愛”,決心畢業后以此為業。現在,她的朋友圈背景圖就是一群“白白凈凈”的小豬。
有別于一般人的看法,在王斯維看來,她每日所照看的,不是好吃懶做、又臟又臭、僅供人宰割烹食的養殖動物,而是一群能治愈人的小動物,她在它們身上投射了真摯的情感。當她接生自己配的豬崽時,她會很有成就感,做噩夢夢見自己養的母豬死了,也會為此心痛一番。
有一天,她發現自己的一頭母豬不見了,著急忙慌地去找主管。結果回去一看,它正躲在角落里,身邊圍了一圈小豬崽,她才反應過來它是躲起來生產去了,一顆懸著的心才終于落了地,和旁人一起哄堂大笑。還有一次有只母豬癱瘓了,她每天一點一點喂,但喂了十多天還是回天乏術,待它死的時候,她沒敢去看一眼。她說,很遺憾沒有多拍點照片、用日記記錄下一些特別的瞬間,但有在考慮之后做個自媒體賬號,分享這些養豬日常。
受近年非洲豬瘟的影響,我國能繁母豬存欄量大幅下降,供需失衡下,牧原股份、溫氏股份、正邦科技、新希望等豬企紛紛擴張養殖規模,為配備人才配合智能化、科技化機械設備的運作,也為了在新的養豬“競技”中拔得頭籌,這些企業不斷加大大學生人才引進力度。據中國經濟周刊報道,新希望集團董事長劉永好曾在2020年舉辦的國新辦企業家代表與中外記者見面會中表示:“拿我們的養豬場來說,幾乎都是大學生在養豬,90后居多。”
本科畢業后,先后進入特驅集團某子公司和雙胞胎集團的養豬場工作的李輝義告訴紅星新聞,前者的獸醫是本科學歷,技術員基本都是專科及以上學歷,飼養員則是初中或小學學歷。后者的高學歷含量更高,他所在的養豬場共135人,短期駐場的3個生物安全防護改進人員均是碩士,技術員專科學歷113人、本科16人、中專1人,后勤2人均是初中學歷。整體而言,兩家豬企的養豬場中大學生比例都較高,薪資在六七千左右。
薪資待遇、構成和晉升渠道都是頭部豬企在招聘宣傳中的重要宣傳點,這也是吸引不少大學生進入豬企的重要原因。
正邦集團的2022秋季校園招聘信息顯示,大專、本科、碩士和博士學歷入職第一年的薪資分別為10-15萬、12-20萬、18-30萬和30萬起,另附有其他福利待遇。其2021年的招聘信息中,還介紹了大學生入職5年的晉升通道,表示不論在哪條生產線,大學生入職五年后都可以成為片區總經理,并實現年薪200萬以上。
和王斯維不同的是,養豬在畢業前都沒有被張安列入自己的人生規劃中,而進入豬企全因它的薪資待遇。
張安原本是行政管理專業的二本學校畢業生,畢業后一年多的時間里,當過銷售助理,做過人力資源管理,還嘗試過做座席客服。去年6月,她聽聞一名在豬企做人力資源的朋友說養豬場工資高,就離開了辦公室環境,先后走進了兩個大型豬企的山東養豬場,成為一名養殖技術員,實習期工資5500元。一線養殖技術員的技術門檻不高,為像她這樣的跨專業人員提供了便利。
張安進入的第一間養豬場,30多個同事里約有13人是大專及以上學歷,其中有些人應聘的是儲備干部,但應公司要求需要到一線去歷練。工作半年多后,張安因為懷孕,孕吐反應比較嚴重,難以繼續適應養豬場潮濕、味道大的環境,一下子瘦了十多斤。今年2月,難以繼續承受的她辭掉了工作,徹底離開了養豬行業,現在在一個學校當教務老師。
許佳行也是跨專業進入養豬行業,他是一個二本學校計算機專業的畢業生,覺得每天對著電腦太無聊,不想再從事專業相關的工作,適逢當時某豬企在他們村有養豬場,了解到在養豬場工作吃住不花錢、薪資也不錯,在家人的建議下,投遞了求職簡歷,順利通過面試進入該公司,在山東的一個養豬場工作。經過相關培訓和三個月的實習考核后,他成為了正式員工,目前是四級養殖技術員,在配懷舍負責豬的喂食、采血、輸精等工作。
02 工作環境舒適,不內卷 一說養豬的人家就不愿意
最初進入養豬場時,王斯維感到周邊的一切都很陌生,不似以往見到的傳統豬舍那般,養豬場規模很大、分區明確,且配備了現代化的通風設備與自動飼喂系統,地板上有漏糞板讓豬的糞便和尿流通排出,整體環境不僅不臟,甚至可以說還挺干凈。
之后為期約5個月的時間里,除為控制疾病傳入而設置的封場期結束后的休假外,每天七點多,王斯維從生活區里的宿舍步行到生產區,洗澡、洗頭、換工作服,再步行到生產區的棟舍,洗手消毒、踩過消毒盆、進入棟舍。這樣一套流程最初曾讓她厭煩,為圖方便,她甚至讓同事幫忙剪短了自己的頭發。
張安也說,現代化養豬場的環境“比想象中好太多了”,就是每次進出養豬場需要洗澡洗頭比較繁瑣、容易使身體濕氣重。
為避免疾病傳入,除了規定員工在廠區內時需要注意反復清潔消毒,養豬場還會設置兩到三個月的封場期,期間有的廠會每月安排休假,有的廠會要求員工攢到封場期結束后再休假。長時間的輪軸工作和封閉期,是有些人一開始比較難以適應的。
剛開始進入養豬場時,許佳行覺得“就像進了監獄一樣”,雖然廠里的環境和伙食都不錯,各種設備也很先進,但廠區離縣城有40分鐘車程,封場期間他們要每天上班,有事外出需要專門請假,只能等到封場期結束后休假時,他才能和同事到縣城里游玩一番。
廠里男多女少、男女比例懸殊,加上地理位置偏遠、封場期長,他比較少有機會可以出去社交、認識異性,即使認識過幾位女生,接觸過程中也會因為自己的工作而受挫——“一說養豬的人家就不愿意”,家里人也曾勸他找個能更好找對象的活,但他還是想繼續現在的工作,至于戀愛,“我也想談戀愛,但只能說緣分未到吧。”
大型豬企的養豬場內一般都會配有KTV房、籃球場、羽毛球場和乒乓球桌等活動場所,但工廠運行正常時,很多人都不會用這些設施。結束一天的勞累后,他們常常以刷手機來塞滿休息時間。這有限的休息時間,有時候還會被開會占用掉,“因為要防豬瘟,(白天)一整天都要在豬舍里面,晚上才能回去睡覺。”張安說道。
調和這種單調的,是他們工作內容與工作氛圍的閑適。作為分娩舍飼養員,王斯維每天的工作就是給母豬接產、做產后護理,給仔豬打疫苗、做閹割。因之前學過相關理論知識,她上手很快,基本“看一遍就學會了”。接產的幾天是最累的,但同事間經常互幫互助,最累的時候工作也不難以應付。閑時她就和同事聊聊天,偶爾打個盹兒,也會一起找點樂子——比如往豬的身上寫上自己朋友的名字。
作為養殖技術員,張安每天的工作就是給豬喂食、調欄、調配公豬精液、給母豬配種、清理豬料盤、清掃糞道、給豬打消炎針等。因為同齡人較多,彼此間的關系都很融洽。
男友也是她在養豬場的同事,兩人就是在養豬場認識的,同屬一個崗位,在同一個公豬舍工作。公豬舍的一面墻上開了一個窗子,連通著緊靠公豬舍的一個小工作間,張安的男友負責在豬舍里放精、采精,通過窗子遞給她,她負責檢查精液的活力和密度,給合格的精液稀釋裝袋,她有時也會進入豬舍幫男友趕公豬,將公豬趕到放精臺上,再讓他給公豬放精。一來二去間,兩人便產生了感情。不久前,兩人剛過完一周年的紀念日。
在張安看來,養豬場里的整體氛圍確實如現在網上所說的不“內卷”,沒有太大的壓力,大家想的都是齊心協力一起把工作做好。但卷與不卷其實都是自己的選擇。她說,同事里也有會卷的人,比如一般人只管一個棟舍,有些夫妻會搭檔一起管三四個棟舍,以提升績效,而棟舍數量是有限的,這樣就導致了彼此間存在一定的競爭關系。
03 大學生進入豬企值得肯定 就業形勢下重要的是先有“業”
“大學生進入豬企,是值得肯定和鼓勵的現象,是這些大學生在當前嚴峻的就業形勢下的一個理性選擇。”在湖南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博士生導師、大學生就業問題研究專家吳克明教授看來,大學生要學會調整自己的就業預期,不一味追求“體面”,最重要的是先有“業”。
吳克明表示,大學生進入豬企甚至進入養豬場一線工作,是能夠適當調整自己的就業預期的理性選擇。人們追求進入職業穩定、發展前景好、工作自主性比較強的主要勞動力市場無可非議,而當人們破除刻板印象,會發現其實養豬企業也已經具備主要勞動力市場的一些特征,如薪酬具有一定競爭力、未來有保障等。在主要勞動力市場的人才容納量有限的情況下,調整自己的就業預期進入次要勞動力市場,也不失為一種理性選擇。進入高等教育普及化階段后,大學生要調整自己的定位,把自己定位為一個有技能的普通勞動者。
至于像張安、許佳行這樣此前并無相關規劃,畢業后才因薪資決定跨專業進入豬企的現象,吳克明認為,這一定程度上歸因于現實就業情況的影響,也受高等教育專業結構、招生結構和市場需求不吻合的矛盾的影響。
中商產業研究院今年7月發布的《2022年中國生豬養殖行業市場前景及投資研究報告》對生豬養殖行業的發展前景表達了樂觀態度。其中提到,我國的豬肉消費需求剛性增長推動行業發展——隨著居民收入水平的不斷提高,擴大內需和城鄉統籌發展等戰略深入實施,2022年我國豬肉消費需求仍將繼續剛性增長。人們對符合高食品安全標準和高品質豬肉的需求的逐漸增加,將為采取大規模一體化經營模式的生豬生產企業帶來良好的發展機遇,進一步推動行業發展。
李輝義最終因個人發展興趣,在進入養豬行業兩年后選擇了離開。他了解到,其他人離開的原因,多為接受不了養豬場的工作環境和封閉期,而有些人進養豬場只是為了緩解一時的經濟壓力,錢掙夠了就離開了,這些最后離開的人多數只干幾個月就會“跑路”。
也有人能長期堅持下來,非碩士學歷能做到中層及以上的,基本都已駐扎在養豬場兩年以上。整體而言,他所工作過的特驅集團某子公司和雙胞胎集團的養豬場流動性并不大,一年內流動人數約為6至8人,后者為15至18人。
同樣轉入了其他行業的張安被問及是否還會再進入豬企時,她說,并不打算回去,養豬場不太適合像她當時那樣的孕期女性。豬舍排風和漏糞設計做得再好,里面還是會有些悶,孕期比較敏感的人也會不喜歡里面的味道。
對未來沒有太多設想的許佳行,不知道自己會在養豬場干多久,但他說應該不會干一輩子。他短期的目標是職級能升到六級,月薪再漲幾百塊,但聽聞現在不好升了,至于更遙遠的事情,他還沒有想過。
而王斯維因純粹的熱愛,決定畢業實習還會再到養豬場一趟,畢業后也打算進入豬企。等攢夠了錢,就自己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合作開個養豬場,“無憂無慮地干”。
(文中的王斯維、張安、許佳行為化名)